未来很遥远，但在某些时候，又触手可及。
为了踏上现在这条回家的路，M16A1已经绕了太远太远。不过，她终究是要回来了。
铁血工造恢复了正常运作，帕拉蒂斯与幕后的阴谋论者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阴影，M16不必作为卧底，也不必单独行动，终于能回到格里芬、回到大家的身边了。细细算来，AR小队七年没有团圆了，M16的独行道，对于人形而言都过于漫长。
吉普车驶向基辅郊外的格里芬新总部，雪白的大楼在午后的日光中闪闪发亮，归途中的凉风都浸透着芬芳，“时间还早，她们见到我肯定会大吃一惊。”M16扭转方向盘，吉普车拐上基地侧面的小道，“最终决战过去不久，格里芬还在重建之中，我恰好能帮点忙，稍许弥补长久以来的亏欠。”
基地格外寂静，M16的思绪自由驰骋，开始幻想重逢时大家脸上惊讶的表情。
“一直以来的分别不是没有意义。”
M16很有把握，因为她的确做了很多事，暗中守护着大家。
这种孤勇者的满足感，令人幸福，令人信服：一切都是值得的。
指挥官会感应到自己的，所以他肯定会悄悄等候在办公室的门口。
“他一定会的。当年，我们完成任务回来，他就是和RPK一起，等在那里。”
停好车，翻过围墙，走进办公大楼，通过一楼拐角，熟悉的地点应当有熟悉的人影。
“他一定在等我。”
想到这里，M16的心口忽然舒服多了。
“我和他之间，没有解释的必要。再见时，平淡的问候就意味着一切。”
M16加快了脚步。
“我不会再离开了。不告而别的过错，我将以余生来弥补。AR15也会原谅我的吧。”
M16满足地、释然地叹了口气。堪称决定历史轨迹的大战之后，漫漫独行抵达了穷途末路，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人若是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归去，还有一个人在苦苦等候，这种安心感实在令人愉快。“以前……或许，我的确太自说自话了，没有询问指挥官的意见，也没有照顾到M4和大家的感受……没关系，今后再也不会了。”
M16一瞥走廊窗外的骄阳，心情与日光一样明媚。
“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她的心口发热。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我成长了，大家都成长了，没有什么敌人还需要我们分开才能解决了。RPK从帕拉蒂斯带回了新技术，指挥官的身体应该已经痊愈了。”
指挥官……M16是很爱他的。尽管她都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不算爱，毕竟人形是不能爱人的。可是，M16转念一想，自己做事，比绝大多数人类都更加自由，兴许比RPK也更加自由，这样自由的人形，应该有资格和人类一样，可以自由地选择爱与憎。
作为人形的十年中，假如还有人类能真的令她动情，那就只有指挥官了。
想得愈多，她就愈觉得指挥官对她的意义之重大。
“幸好……我不必离开了。我们的羁绊，还可以更深。”
愈想，愈觉得不能离开他。
或许，正因M16爱着他，而他的周围，又有人能代替她去爱，所以M16觉得无所谓了，于是头也不回地独走七年。倘若RPK不在他的身边，倘若AR15没有那么喜欢他，M16说不定就不会走了。伊莱莎说，这就是人性，充满矛盾与BUG。
M16学了很多年，才终于学会在自己的心智里创造BUG的技巧。所以，她理解人类是矛盾的，哪怕今天许诺、明天反悔，也未必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她可以独立又献身，可以诚实又巧诈。女人的话术，M16自认懂得了许多。
“指挥官，你放心，以后我绝对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无可奈何的离别我也品尝够了，我一定陪伴你到人生尽头。从前的事就忘在从前吧，未来我们一起谋划！”M16的手指滑向口袋，里面放着一个小盒子，是格琳娜寄来的。从前，她对所谓的“格里芬人形心愿榜排名第一”不感兴趣，但是既然格琳娜说是指挥官赠送的，M16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毋宁说这是信任的证明。
M16捏紧了小盒子，她承认自己一度动摇。
尽管她依旧十分有把握，但是“誓约之证”增强了她的自信心。可是，如果她对指挥官的信任真的完满，又何须金属环来增加自信心呢？昔时离开义无反顾，觉得遭到他的不解与厌恶也是无可奈何，背过身故作洒脱；如今终于能相互陪伴，内心却依托外物来巩固，实在可笑至极。M16知道，这是情感尚未抵达完美的证明。
得到才怕失去，而得到才会欢喜。这种动摇亦是重逢的证明。
可悲的是，东西越想得到，失去越是痛苦。M16抵达目的地的走廊。走廊是笔直的，却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可能指挥官在休息，或者，他恰好不在。M16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她对着走廊的窗户玻璃，整理了一下仪容。铁血的制服已经换下来了，现在她的装扮是纯白的西装，左手捧着花束，手指勾着一瓶威士忌。
指挥官办公室内有人声。
或许是RPK，又或许是AR15，这么安静不会是SOP2。
M16敲敲门，然后直接推开。
新办公室，还很空。办公桌上放着金属头盔，纸箱到处都是，杂物装得满满的。
没有别人，只有AR15在慢慢收拾。
重逢的时刻过于平淡了。AR15只是略微诧异地抬起头，盯了M16一会儿，嘴角微动，想笑却没有笑，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又慢慢垂下头去，将文件细细叠好，放进纸箱。这副景象像是在搬家，只是神情中未含有对新办公场所的丝毫期待。
AR15的动作很缓慢，充满疲倦与勉强，仿佛在强迫自己劳动，强迫自己找点事做。
她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是不是因为还不想倒下？
屋外日光灿烂，春风和煦。
屋内，过于空荡了。
M16默默望着AR15。在看见她的一瞬间，M16的心智里，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往昔的战斗记忆袭上心头。本以为多年风霜冷却了鲜血，但是在心脏最深处，悸动依然猛烈。AR15的反应过于平淡了，虽然M16不喜欢轰轰烈烈的欢迎会，然而AR15未免太轻易接受现实。
可能，AR15还怨恨着自己吧。
不过，不要紧了。
M16不会离开了，她有信心让AR15重新接纳自己。
AR15一言不发，继续整理，只当M16是空气，没有任何问候，也没有任何解释，似乎跟前的M16根本不是真实的存在。
M16忍不住轻声呼唤，试探AR15的态度。
“15……”
AR15很久没有听到M16这么叫她了，良久才缓慢地、艰涩地，抬起头，面对M16。
M16看到她的深蓝眸子仍然闪亮，是不是因为噙着泪水？
顿时，M16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15，我，回来了……”
AR15没有动作，没有说话，呆呆站着，似乎所有关节都僵硬得不能活动了。
“我——”
“……欢迎回来。”
AR15一口气说完，就转过身，从档案柜上拾起最后一叠文件夹。
“……我不会走了。M16A1，现在归队了。”
这一次，M16自认说的是真话，而且她打算竭尽全力让这句话一直是真话。
“以前是我轻率任性，一意孤行，而今错误的战场已经结束，我可以不用离开了。不论如何，从今往后我们可以团结一起，互相帮助，任何困难都难不倒我们，协助指挥官，为了他的理想……”
AR15的肩膀颤抖起来。M16低垂的目光却没有落在AR15的背上，她慢慢靠近AR15，忽略了许多真实的变化，“所以，AR15，原谅我好吗……我、我早已不是一口一个‘小公主’，执着于狭隘的底层指令的人了，大家在我心里都非常重要……”
AR15的双手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将文件夹放下了，撂在架子上。
M16就站在她的身后，近在咫尺。
“……15？”
M16等了半晌，还是没有等来回答。
“你……你就这么讨厌我？”
AR15慢慢转身，重新面对她，神情完全麻木了，似乎眼里根本没有落入M16的身影。M16被猛然震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AR15的这种表情，不是厌恶，却比厌恶更加令人心痛，仿佛莫大的悲痛已经压垮了她，在种种运算之后，只能摆出这样麻木不仁的表情。
M16不禁退了半步，“15……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AR15微微颤抖着，盯住她。
“……你……你直接说……我能接受。”
AR15还是没有回答，默默迈步，与M16擦肩而过。
“等——”
“指挥官牺牲了。”
M16伸出捉向AR15手腕的手指忽然僵住了，刹那间，她的浑身都凉透了。
AR15掩住面容，加快脚步，离开了办公室。
M16僵在原地，花束落在地上。她看到窗外的太阳，好像熄灭了，天地一片昏暗，自己就站在茫茫的深渊里，没有一丝光亮。
AR15渐渐远去，她的一句话就解释了所有：走廊上没有SOP2的嬉闹声，基地如此安静甚至没有见到一个人形，头盔放在这里，RPK不见踪影……M16扪心自问，自己的心智无论经受何种打击与压迫，初心都不会改变，她自信能跨越任何难关，完成任何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完成之后呢，又能如何？
M16坐在沙发上，坐在没有灯塔的淼淼大海上。
她盯着杰克丹尼的酒瓶，拧开它，灌了一口。霎时间，橙黄的酒瓶上浮现了一个倒影，那不是自己的脸庞，而是一场大雨。大雨中，M16和M4站在一起，和AR15、RO635、SOP2站在一起，她们身后还有许多人影：克鲁格、赫丽安、安洁、J、RPK、UPM45、HK416、维克托2000、内格夫、韦伯利、卡尔卡诺、AK12、AN94、莫娜……甚至融合势力，还有帕斯卡都来了。没有任何人说话，都只是环绕在一个土坑边，注视着灰暗的乌云下，一条漆黑的棺木被吊机送入坑中……M16攥紧酒瓶，又张臂揽住办公桌上的头盔，死死抱紧。
因为除此之外，她已抱不住他的任何东西。
冰冷刺激着胸膛，M16恍然转醒。
现在是2062年，铁血事件还未解决。
M16坐起身，她还穿着铁血制服。
“……梦？未来……”

【待续】

小说相关章节：悲剧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