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 A.M
那大概是梦里的场景
一片好像海岸线般蔚蓝的天空下，有着如水平静的地面，但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地面，或许它可能真的是水也说不准——但它的表面没有层层叠叠的涟漪，也没有晃人眼目的，由光线的反射而形成的亮点——然而它确实有在倒映出那天穹的美丽色彩，只是却又不像是镜子，没有那么清晰，倒显得有些发灰了
若是能在这“地面”上踩一踩，一定能够确定它究竟是什么材质的了吧？可当我“站”在这里时，我那灵敏到使我引以为傲的双脚则完全体会不到任何触感
莫非，这就是人们说的“虚空”还是之类的什么吗？
但比起什么蔚蓝，什么灰蓝以及地面究竟是什么材质，更能够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位于好似水天相接处的一只木头椅子，在它上面背对着我，与椅子逆反地坐着的一个小女孩，我之所以判断这个孩子是个小女孩，是因为她脑后垂下的长长的黑发，以及她左右脑旁如同小猫头鹰的耳羽一般的独立斜生的两撮头发——虽然并没有支得那么高就是了
她全身的打扮，就跟她乌黑的头发一样，是全黑的，话虽如此，在她背后的我其实也只能看见她连衣裙背面的几条交横的丝带与在发隙间略微瞥见的洁白的后背，而看不到四肢。双手大概是向前抓着椅子靠背的，而双腿也应该是插进了靠背与座面之间的缝隙中，冲着她的前方伸去
她就这样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是和我一样在欣赏着这美丽的风景吗？我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当我试图更加仔细地打量打量她时，她回过了头
距离并没有很远，因此我可以很清晰的看清她的神情，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样子
她只转过了半个头，在那清秀的面庞上，漆黑的右眼就像才刚刚开始聚焦，直勾勾地盯着我，给我感觉有些深邃的诡异。而嘴巴呢，有些向下弯着，似乎有什么心事使她不高兴了，是因为我擅自闯入了这只属于她的领地的原因吗？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不得而知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我也带着惊恐的神情看着她。周围的光景仿佛越来越黑，即将与她的长发融为一体——
…
就在这时，我醒了。
那梦幻的景象除了没有触感，简直就像真实所见一样历历在目，我可能是被那女孩的目光吓醒的吧？但她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是完全不清楚的。
为了防止把这奇怪的梦忘掉，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把这个梦境记录在这日记本上，希望无论多久以后的我，如果知道了她是谁的话，能够继续将关于她的事写下去吧』
枫
29.12.24,以上，这是我的祖母所写的日记的第一篇，是母亲在老家翻箱倒柜的时候所找到的，觉得很特别，就给家人们都看了。据父亲的说法，他从未被自己的母亲告知过她有写过这本日记，或许是祖母曾经的小秘密之类的？不过出于对她的尊重，我们并没有往后翻看
祖母是十世代中旬生人，到了她标注的年份，大约是十四五岁左右，没想到她在跟我同样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使用她后日成为作家所用的笔名了——那从她全名中截取出来的“枫”字
随着二十年前祖母早早地离开人世，我们如今已无法辨别这究竟是她真实所梦，或是一篇文章的灵感，抑或是什么破碎的遐想。我更愿相信这是一个奇幻的梦境，因为这样会显得更加美好不是么？
身为她如假包换——虽然也换不了啦！——的亲孙女，说来惭愧，我竟是此生第一次阅读她所留下的文字，先前只是听父母说过她的往事，以及在家里或书店的书架上见过她写的书罢了，而我却很难相信我这样的一个好奇宝宝，竟然从未对自己祖母的书有过半点好奇心，莫非是因为什么“外面的饭比家里香”的诡异思维？
但这次，我可确实被勾足了兴致，于是偷偷地把整本破旧的日记本藏进了背包中，决定带回家细细品读。
就在我以为自己行云流水的动作没人看到而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突然头顶有了些粗糙的触感——是父亲从背后摸了摸我的头
“怎么？好奇了？之前你不是从来都对你奶奶的书爱搭不理的吗？”
父亲笑着问我，丝毫没有因为我偷藏东西而想要责备我的意思，反而似乎有些欣慰的样子
但我属实被他吓到了，竟呆了片刻才回答
“啊…确实有些好奇呢”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略微有些发热，可恶！这种事情我为什么会害羞啊！
父亲嘴角的微笑始终挂在那里，稍过一会儿，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只可惜，你奶奶没能看到她梦里的黑发姑娘呀”
“什么意思？”
我猜他大概指的是我吧，我有遗传自他的黑头发，留的长长的，我自认为很好看
“那当然是我可爱的黄花大闺女了～”
这话从他一个中年男人的口中说出来，多少让我觉得很羞耻了，我便把头一扭，没有再将这个对话继续下去
晚上回家，我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是否也能够像祖母一样梦到那个黑发女孩，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一片朦胧，梦里的我坐在一个小椅子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被子没盖好的原因，在梦中竟然也会感到冷，于是双腿并在了一起，伸进了椅子后的间隔里，手臂也为了保暖，相互交错在了一起，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在冥冥之中便这么做了
好怪的场景——天空是一片蔚蓝，地面是…镜子？不对…这是什么呢？无法判断
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蓝天…地面…
椅子？！…我？！
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了头，只见到了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与我年纪相仿，亚麻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身上是一套粉嫩嫩的睡衣…好可爱哦…不对，现在哪是考虑她可不可爱的时候啊！那是谁啊！…难道…不会吧……
等一下…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她难道是我的祖母吗！
我的大脑此刻完全处于宕机状态，完全不清楚该怎么思考了
冷静下来…阿露…这只是一个梦，你身后的只是你幻想出来的祖母罢了！…
如此安慰自己，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该对她叫一声奶奶吗？可是现在的她才这个年纪，我还不是她的孙女呀，会不会太失礼了……可这又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闯入她的梦中呢！更不如说是被她闯进来了呢！
内心不断地斗争着，却除了盯着她以外，没有做任何事，会不会吓到她呢？显然是已经吓到她了吧，她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明明见了鬼的是我才对呀！
嗡————
…
“呜…”
毫无征兆地，我也醒了…为什么是也呢？…只见这时候，我床头的闹钟上写着凌晨四点
“这是什么梦嘛！有够吓人的！”
我对着自己可怜的枕头无能狂怒，就好像它能回答我似的…嘛，刚才经历了这么奇怪的事情，就算枕头真的说话了，我现在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恐了
“可恶…继续睡叭…”
虽然心怀不满，但终究还是得继续睡觉的，但说实话，还是存在那么一些把这个梦继续下去的欲望的
…
“呀！”
“欸？！”
脑袋的眩晕结束后，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满脸惊吓地坐倒在地上的…祖母？！
“不要过来！”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是给这小姑娘又吓了一跳，本来就惊魂未定，结果直接给她吓倒了
“奶…不对！…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竟然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甚至差点把称呼也喊出来
“真…真的？”
她眼角好像已经露出几滴眼泪了，那年代的小姑娘难道都是这样一吓就哭的吗！
“当然啦～”
我好像一个知心大姐姐，跪坐下去，轻轻抚摸着祖母的额头，为她拭去那几滴不安分的泪滴——完全与辈分不吻合呢
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本人，还是在这梦里…我又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或许眼前女孩的长相，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罢了？
“那…你是谁？”
她提出了一个我完全无从解答的问题，我是说名字呢？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她说“其实我是你的孙女哦～”之类的又会让她哭出来的话？不行，不可以这样，需要隐瞒一下。
“那个…那个…叫我阿露就可以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我在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如此的支支吾吾
“…阿露？…”
在知道了我的名字之后，天真的祖母似乎是对我有了一丝信任了，蓄势待发的眼泪嗖得一下收了回去
“嗯！阿露！”
我笑着轻轻揉着她的头，而她也毫不抗拒，乖乖地坐在那里被我撸着前额的留海
“那…咱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露姐姐？”
祖母眼中充满了好奇，我大概已经能猜出来她想要问什么了
“可以呀，您…啊不是，你问吧”
被自己的祖母叫姐姐，真的是有够尴尬的！
“那个…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开门见山的询问，不愧是不会拐弯抹角的小孩子——虽然我也没有比此时的她年长多少就是了
“嗯”
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我也不知道！”
“欸？！”
“真的！我也是做梦，梦到这里来了，然后就遇到了你…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尽力把话题往我需要的方向引去，以避免回答她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咱呀…不能告诉你！谁知道你会把咱怎么样！”
她有一瞬间似乎真的即将脱口，却立刻转换成了闭口不答的状态
“不说是吧？”
我急切地需要得知这个答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确认她究竟是否是我的祖母
“不说！”
她向后蹭了一小段距离，脱离了我摸她头的手，大概是想要与我做什么舍生抵抗
那就没办法了！
我亲爱的父亲，在与我玩闹的时候，或是在我做错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会使出同一招，使我在肉体方面学会了这种技艺，而如今，我要把父亲教我的绝招，使用在祖母身上——这么一想，属实好怪哦，难道不是一种大不敬么
趁她不注意没有看我，我直接用双手的两根食指，同时戳在了她的肋骨两侧
“呀！！”
她叫了出来，声音很大，是很正常的条件反射
“阿露姐姐！你…你干什么！”
她闪躲着，用胳膊肘夹紧腰侧，双手交叉护住了胸前
我慢慢地蹭了过去
“哼哼～是对不听话不诚实的枫酱的惩罚哦！”
“不要！”
“就要！”
……
“咿嘻嘻嘻！…不要哈啊！……呜哈哈哈！……”
她被我按在身下蹂躏着娇弱的腋窝，她的腋下就像她的求饶声一样，软软的，让人欲罢不能，反而是越反抗，越挣扎，我就越想把她玩弄下去
“不要啦哈哈哈哈！…咱受不了了呀！！……”
“那就快告诉我！”
……,“哈啊……”
祖母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脸上因为长时间的大笑和挣扎而红透了，全身都热热的，好像能泛起热气来
“怎么样，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
我得意洋洋地拍拍手，随之把它们举到半空中作抓挠状，以此来威胁她，从她像是看着恶魔一样的神情能看出，她显然已经是无法再接受这么残忍的挠痒了
“呜…咱说！不要再挠了！……咱…咱的名字叫…丹枫…”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颤，是的，这就是我祖母的名字，她就是我祖母本人没错了——只不过这是六十年前，她只有十四五岁时候的样子，虽然早已对此默认，但终于得以彻底证实
突然意识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有些过于…不孝了
“早点说就不用欺负你了啦…是吧，可爱的枫酱？”
我拉着她坐起来，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作为安慰
“呜…阿露姐姐欺负咱…”
她很委屈地哭着，诉说着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即便这个她倾诉的对象，就是欺负她的那个人
“乖…枫酱乖……是姐姐错了呢，对不起哦”
“呜……”
“噗嗤…”
我竟一下子没忍住笑意，笑了出来
“阿露姐姐！你在笑什么呀！”
祖母一定是认为我在嘲笑如此狼狈的她吧
“嘿嘿…只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跟你日记中沉着冷静的文字不太符合嘛～”
“欸？！…阿露姐姐是怎么看到咱的日记的！”
她突然又露出了恐慌的神情来
“秘～密～哦～”
我把食指立在嘴前晃了晃，示意自己绝不会告诉她
她的脸颊鼓了起来，十分生气的样子
“阿！露！姐！姐！”
“哦？你想挑战我吗！看招！必杀·腋下突袭！”
“咿呀！——”
……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两个在“交战”后，都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这如玻璃的地面上，只可惜，还是无法感知到，它究竟是什么样的触感
“阿…阿露姐姐…”
“呼…哈……怎么了？…枫酱？”
“你说，咱的梦醒了之后，咱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很犹豫的样子，转过头来看向我的方向
“当然啦…只要你想的话，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可以看到我的”
我笑着回答，虽然我自己也无法保证，我说的话是否准确
“嘻嘻…那就好～”
她也展露了会心的笑容
我们好像在冥冥之中有什么指示，同时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
“那，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两只小拇指勾在了一起，随之而来的，是两人的又一阵笑声
,
『不清楚露姐此刻身处何方，或者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愧赧，应该就是没能在现实中见露姐一面了吧，我会告诉老头子，未来儿子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子，
就给她起名为阿露吧』
枫
69.12.23,
『我的梦，要结束了吗？露姐，我还能再见到你吗？还是说，等到我下次入眠后，就能永远与你在一起了呢？
快来找我吧！就像四十年前的今天，我找到你，你又再一次找到我一样！你还可以叫我枫酱，我也还会再叫你阿露姐姐的！』
枫
69.12.24
,
祖母过世于当年的圣诞节，而直到二十年后的昨天，母亲才找到她这除了文学作品以外，为数不多的遗世之物
这是这本日记本最后两页的内容，除了祖母本人以外，目前应该只有我看过，也大概只有我能看懂它的意思
当然，我会把它封存，权当做，这个仅属于我们两个美好梦境的，横跨半个世纪多的纪念吧…,这究竟是个真实的梦呢？还是奇幻的现实呢？我或许永远无从得解
我不会翻看中间任何一页的内容，在那一夜到来之前
因为我相信，这时的祖母，也一定是在期待着，明天会梦到什么的吧
愿，此梦永不尽

露
89.12.24

小说相关章节：四